我爱你

他走了。就在他八岁那年。

他在没有父爱的五〇年代，和十六个兄弟姐妹度过贫苦的童年。他在回忆时，说，其实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苦。他说，只要肚子饿，去找东西吃就对了。母亲带着他们挨家挨户售卖自制的婴儿鞋，小孩子们在烈日下互相追逐，偶尔丁丁糖经过，嚷嚷着母亲买丁丁糖，有时母亲买下两分钱的丁丁糖，大伙儿便分了来吃；有时母亲不买，他们几兄弟也不当一回事，喘着汗湿的背心短裤，吵吵闹闹地又抓豹虎去了。

然后，他在没有父爱的情况下，当了父亲。他开始学习，然而却感到无所适从。什么是父爱？他问。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父爱。他记得母亲和老师们曾经告诉他，打是疼，骂是爱。他以为，这就是父爱。

他苦笑。苍老的皱纹在脸上裂开，好像在哭。他说，孩子现在长大了，没一个回来看他。他没有怪责任何一个孩子。他说，我那样子打他们，换做是我，也会恨这个父亲。他觉得人生真是转瞬即逝啊，人都快走不动了，也长不出黑头发了，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式去爱自己的孩子。可他们不愿来看这个父亲了。

午后的阳光很热，老人院里那股湿湿的尿骚味熏得我有点头晕。他递给我身边的四个盒子。我打开来。里面是嫩嫩的头发，好像有点脆了。

他说，这盒是大儿子满月时的头发、这个是大女儿的、这个是二女儿的、这盒是小女儿的，你闻闻看，还留有一点儿婴儿味儿呢！

我捧着盒子，仔细地闻了，我什么都闻不到。他却欣慰地笑了，我看见他仅剩的两颗牙齿，满足地，像是在炫耀他的成就。